《美国研究》2005年第3期

 

 

美国在“动荡弧”的战略利益分析

 

 

高祖贵

 

 

〔内容提要〕美国在“动荡弧”具有地缘、能源、安全等重要战略利益。这个地带既是美国实现和维护全球霸权的“支轴”及确保本土安全和“帝国”稳定的“边疆”,也是确保自身能源需求和掌握影响其他战略力量的有利态势或手段所试图控制的地区,更是消除“伊斯兰恐怖主义”紧迫的现实威胁和“伊斯兰主义”在意识形态上的潜在威胁所要改造的地区。当前和今后一段时期,美国在“动荡弧”的行动,不仅有确保现实利益之意,更有谋取有利战略态势,进而由此分割、包围、制约其他战略力量的深远考虑。美国如果在这个地带顺利得手,将不利于其他战略力量在未来国际格局中的态势;但它在这个地带被伤筋动骨甚至最终导致其全球霸权崩溃,也未必符合其他战略力量的根本利益。

 

关键词:外交军事战略全球战略伊斯兰动荡弧

 

 

  “动荡弧”(Arch of Instability)概念源自美国国防部《四年防务评估》报告(Quadrennial Defense Review,QDR),专指中亚、中东、南亚和东南亚构成的弧形区域,不包括东亚和东北亚。【注释】布热津斯基在不同著作中对这个区域有不同的称呼,诸如“长撱圆行地带”、“不规则的穆斯林新月形区域”、“欧亚大陆的巴尔干”或“全球巴尔干”,等。 这些名称也将出现于本文之中,其所指范围与“动荡弧”大同小异。【注尾 】

 

  美国在“动荡弧”地区具有重大利益。1999年,克林顿政府发表的第二份《新世纪国家安全战略》报告指出:“中东、北非、西南亚和南亚这些地区的发展局势,将深刻影响美国的未来。它们将决定以色列和阿拉伯国家之间能否实现公正、持久的和平;这些地区的国家是否会全面加入我们打击恐怖主义和贩毒的斗争;它们是否会同意停止扩散大规模杀伤性武器(WMD);高加索和中亚的油气田能否变成可靠的能源供应地;对基本人权和民主的尊重能否被制度化。”【注释】A National Security Strategy for a New Century, The White House, December 1999, pp.41~42.【注尾 】曾负责长远趋势分析的美国前情报委员会主席格雷厄姆·富勒将这些关切归纳为六点:保证能源稳定输出;维护以色列的安全;不扩散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打击恐怖主义;阻止任何地区霸权出现;扩展民主。【注释】Graham E. Fuller, The Future

 of Political Islam (Palgrave Macmillan, 2003), p.156.【注尾 】

 

  然而,美国作为“最后一个超级大国”【注释】Richard Nixon, Beyond Peace (Random House, 1994), p.154.【注尾 】,其国家利益具有强烈的全球性。用尼克松的话说:“在这个政治、经济、军事及意识形态相互依赖的世界上, 任何地方发生的变化都会影响到我们国内的安全。从全球性挑战旁边走开将付出危险的代价

。历史可能再次产生渴望获得地区性或全球性主导地位的国家。进出口在我们的经济中占到20%以上,因此我们的繁荣取决于国际稳定。最重要的是,退回到孤立主义不符合美国的本性。我们的价值观念源自我们的宗教传统,它不仅要求个人有高尚的品德,而且要求公众也具有高尚品德。这并不意味着我们担负无限的义务去纠正每个错误,但确实涉及到我们负有道义上必须履行的责任。我们应该使用我们作为唯一超级大国令人叹为观止的能力,在我们的利益和理想并存之地促进自由与公正。” 【注释】Richard Nixon, Seize the Moment: Americas Challenge in a OneSuperpower World (Simon & Schuster, 1992), p.33. 【注尾 】因此,美国在“动荡弧”利益同样需要从全球的视角来看待。

 

  从全球霸权的视角看,美国在“动荡弧”的利益可以进一步概括为地缘、能源、安全三个主要方面。地缘政治作为相对静态的因素是美国全球战略形成的最基本依据;能源与地缘紧密关联,既是美国自身霸权的支点,也是大国战略角逐的焦点;伊斯兰极端主义和带伊斯兰色彩的恐怖主义在这个地带蔓延及其与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扩散相结合,不仅直接危及美国在这个地带的切实利益乃至海外和本土国民的现实安全,还对美国构成意识形态的挑战,破坏美利坚“帝国边疆”的稳定,进而可能最终动摇美国全球霸权的根基。

 

  九一一事件后,美国通过强力改造和柔性重塑相结合的政策,全面增进在“动荡弧”的战略态势。究其理由,无论说“反恐”还是“谋霸”,都过于简单化,均不足以阐释美国在这个地带的战略举动和政策行为,更难以解析其中的深层考虑和深远影响。本文拟从多个侧面和层次对美国在“动荡弧”的战略利益加以分析,以助于更好地把握美国在这个地带的走势及其影响。

 

 

    一、地缘战略利益

 

 

  地缘政治是美国全球战略形成的基础。在美国实现和维护全球霸权的过程中如此,在其霸权最终走向衰落并被迫接受多极化现实的时期也将如此。美国对外关系委员会的高级研究员库珀·钱在《美国时代的终结》中提出了相同的观点。他写道:“大战略的内容就是确认地缘政治的断层线,指明潜在的全球力量将在何地以何种方式碰撞,进而产生最终引起重大战争的裂隙。挑战不仅在于判定这些断层线的分布,而且要指出克服它们的办法——或者至少降低它们造成破坏的可能性的方法。”“美国的单极时刻对这个世界来说将不会维持太久,这一点正变得越来越明显。…… 随着单极让位于多极,…… 地缘政治断层线将在北美、欧洲和东亚几个力量中心之间重新出现。美国大战略的核心挑战将是控制和处理由这些新的断层线引起的危险。”【注释】Charles A Kupchan, The End of the American Era: U.S. Foreign Policy and the Geopolitics of the TwentyFirst Century (Alfred A. Knopf, 2002), pp.26, 67~68.【注尾 】

 

  在世界地缘战略格局中,“动荡弧”作为“欧亚大棋局”的重要组成部分,对美国具有双重意义:一是实现和维护全球霸权的“支轴”;二是确保本土安全和“帝国”稳定的“边疆”。

 

  从实现和维护全球霸权的角度看,人们普遍有一个基本共识,即:欧亚大陆是任何国家实现全球霸权都必须掌控的最重要的地区;完全控制这个地区就等于获得“全球至高无上的地位”。因为,它是全球面积最大的大陆和“地缘政治中轴”。主宰欧亚大陆的国家将能够控制世界最先进、经济最发达的三个地区中的两个。在美国战略家眼里,“世界上两个人口最多,并有意谋求地区霸权和/或全球影响的国家也都是欧亚国家。所有可能在政治和/或经济上对美国的首要地位提出挑战的国家也都是欧亚国家。”因此,欧亚大陆是美国“最重要的地缘政治目标”。冷战后,美国已经在此取得了“举足轻重的地位”。能否持久和有效地保持这种地位,直接影响美国对全球事务的支配。这种支配“当然不是永恒的,但能够维持多久和将导致何种局面,不仅对美国本身的福祉,而且在更广泛的意义上对世界和平都至关重要”。【注释】兹比格纽·布热津斯基:《大棋局:美国的首要地位及其地缘战略》,中国国际问题研究所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年2月版,第42~43页。【注尾 】

 

  按照布热津斯基的划分,“欧亚大棋局”包括四个部分:以欧盟和北约为主的西部;以中国和日本为主的东部;以俄罗斯为主的广阔的中间地带;以中亚、中东、南亚为主的南部。随着西部的欧盟和北约实现东扩并与中部的俄罗斯建立伙伴关系,美国与日本、韩国的安全同盟有所加强,同时东亚一体化和亚洲共同体意识也在增强。“欧亚大棋局”的西部、中部、东部这三个区域的地缘政治的发展,已经具有一定的可预见性。在此背景下,南部“弧形地带”的走向,将直接影响其他三个区域乃至整个“欧亚大棋局”的前景,成为美国实现掌控欧亚大陆的必由之路和关键环节。南部的“弧形地带”从西向东,由亚得里亚海至巴尔干半岛各国,一直延续到中国的西部边界;由南往北,从波斯湾、伊朗、巴基斯坦和阿富汗,一直伸展到俄罗斯与哈萨克的边界。在地理位置上,这个地带上的中东素有“三大洲交接处”、大陆“交叉路口”和“五海三洲之地”等称号,连接欧、亚、非三洲, 控制和影响着五大海运“隘口”(直布罗陀海峡、西西里海峡、苏伊士运河、曼德海峡、霍尔木兹海峡),是国际陆、海、空交通要道。20世纪60年代,美国中东史学家费西尔曾经指出,“考虑到通过中东的重要交通线、它在三大洲交界处的地理位置、它的巨大的石油产量及其几乎难以置信的石油蕴藏,中东的军事重要性也就立刻变得明显了。有些战略家把小亚细亚比作一艘巨大的停泊着的航空母舰, 它在从南方进迫中欧和东欧或者在从北方进攻阿拉比亚、非洲和印度的军事行动中,有着无法估量的重要性。控制非洲北岸仍然是进而控制地中海地区和南欧的一个战略关键。”【注释】西·内·费西尔:《中东史》,商务印书馆,1979年7月出版,第945~946页。【注尾 】1995年5月,美国国防部发表的《美国中东安全战略报告》明确指出:“中东是欧洲和地中海同非洲、亚洲和印度洋之间的空中和海上的交通枢纽,因此,它对美国能否在全世界进行贸易和投放军事力量起着重要作用。”【注释】转引自万光:《美国对中东的政策及其面临的挑战》,《西亚非洲》1996年第2期, 第19页。【注尾 】 这个地带上的中亚(包括阿富汗和巴基斯坦)作为欧亚大陆的核心,早在19世纪已是大英帝国和沙皇俄国演绎“伟大的帝国游戏”之地;【注释】Karl E. Meyer, The Dust of Empire: The Race for Mastery in the Asian Heartland (Public Affairs, 2003), p.xi.【注尾 】 九一一事件后,它则成为美利坚“帝国的新边疆”。【注释】Michael T. Klare, “The Empires New Frontiers,” Current History, November 2003, pp.383~387.【注尾 】 就地缘经济意义而言,“动荡弧”控制着一个“必将出现的、旨在更直接地联结欧亚大陆东西的、最富裕、最勤劳的两端的运输网”,世界60%以上的石油和1/4的贸易从黑海—地中海—红海—波斯湾—印度洋—马六甲这条海上黄金通道经过。它还“集中了巨大的天然气和石油储藏,以及包括黄金在内的重要矿产资源”,具有“更加无法估量”的重要性。“得到其资源并分享其潜在的财富,成了各方寻求的目标。这个目标激起了民族的野心,引发了集团的兴趣,重新挑起历史上关于归属的争端,唤起了帝国的理想,同时也激化了国际的争夺。”【注释】兹比格纽·布热津斯基:《大棋局:美国的首要地位及其地缘战略》,第162~164页。【注尾 】

 

  从确保“帝国边疆”稳定的角度看,“动荡弧”“是国家之间因种族、宗教原因爆发战争的危险区域,是极端主义政权寻求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地点,也是宣扬最疯狂的信条的好战分子活动的策源地。一些国家可能在某个时间因某种原因同这些好战分子分享它们的武器。这个地带容纳了世界一半以上的人口(包括人口最多的两个国家),以及世界3/4左右的穷人。它是世界人口爆炸的主要发生地,也是导致国际移民压力日益增大的主要地区。”南亚85%的人每天生活费不足2美元,阿富汗、伊拉克和巴勒斯坦被占领土的贫困更为严重;2002年初,约旦河西岸和加沙地带的失业率分别为38%和46%,车臣的失业率超过90%。【注释】Zbigniew Brzezinski, The Choice: Global Domination or Global Leadership (Basic Books, 2004), pp.41, 78. 【注尾 】 美国国家安全战略和军事战略认定,这个地带存在许多“失败国家”、“失败中国家”或“脆弱国家”。它们的政府没有管理能力或者不负责任,这就为贩毒、恐怖主义和其他跨境犯罪提供了“肥沃土壤”。一些国家甚至“没有能力治理社会,守卫军事装备,以及防止其领土被用作恐怖分子和犯罪组织的庇护所”。【注释】Quadrennial Defense Review (QDR), U.S. Department of Defense, September 30, 2001, p.5.【注尾 】 正如布什在推介《国家安全战略报告》的信中说:“2001年9月11日发生的恐怖事件教育了我们,像阿富汗这样脆弱的国家对我们国家利益造成的威胁与强大国家同样大。贫穷通常不会使穷人转变为恐怖分子和杀人凶手。然而,贫穷、薄弱的机制和腐败,却可能使脆弱的国家更难以防止恐怖主义网络和贩毒集团在其境内生存。”【注释】Susan E. Rice, “The New National Security Strategy: Focus on Failed States,” Policy Brief, No. 116, The Brookings Institution, February 2003, pp.1~2.【注尾 】 这个地带虽然距离美国本土遥远,那里的动荡与产生的威胁却可能危及美国的海外利益,甚至“帝国中央”的安全与统治的根基,就像历史上周边“外族”、“蛮夷”的入侵倾覆罗马帝国的大厦一样。而且,在这个地带上,“美国可能滑入与伊斯兰世界的冲突;同时,美国人与欧洲人的政策分歧,甚至会导致大西洋同盟走向分裂。这两个结果联在一起,最终很可能使美国盛行一时的全球霸权陷入危机。”【注释】Zbigniew Brzezinski, The Choice: Global Domination or Global Leadership, pp.42, 59~61.【注尾 】

 

 

    二、石油利益

 

  “动荡弧”蕴藏着世界2/3左右的油气资源。素有“世界石油金库”之称的中东,以及被誉为“第二个波斯湾”的中亚里海地区,使得“动荡弧”对国际能源格局变动和全球经济走向具有决定性的影响力。据2002年的测算,这个地带蕴藏着世界探明石油储量的68%和世界探明天然气储量的41%,占据世界32%的石油产量和15%的天然气产量。预计到2020年,该地带日均石油产量将达到4200万桶左右。【注释】Zbigniew Brzezinski, “Hegemonic Quicksand”, The National Interest, Winter 2003/2004, p.6.【注尾 】 仅波斯湾沿岸的沙特、伊拉克、阿联酋、科威特、伊朗五国,就集中了全球近25%的石油产量和近65%的世界探明石油储量;而且这些国家的石油资源可开采年限都在70年以上。【注释】Michael Gfoeller and Tatiana C. Gfoeller, United by the Caspian: Pursuing U.S. National Interests in Central Asia and the Caucasus, Institute for the Study of Diplomacy, Edmund A. Walsh School of Foreign Service, November 2002, p.3.【注尾 】 美国能源部的研究认定,在未来相当长的时期内,“动荡弧”的石油仍将在国际能源格局中占据举足轻重的地位。预计到2020年,波斯湾的石油生产商将供应世界石油的54~67%;“全球经济几乎肯定将继续依赖石油输出国组织成员,特别是海湾国家的石油供应。这个地区对美国仍将是至关重要的。”【注释】National Energy Policy, Report of the National Energy Policy Development Group, May 2001, Part 8, p.4.【注尾 】

 

  “动荡弧”的油气资源(主要是石油)对美国的重要性有两层含义:一是保证自身需求;二是掌握影响其他战略力量的态势或手段。

 

  美国作为世界消费石油最多的国家,保证石油供应首先对它自身的繁荣和安全至关重要。历届政府的国家安全战略报告均反复强调这个重要任务。例如,1994年克林顿政府在《国家参与和扩展安全战略》中明确地指出:“美国40%以上的基本能源需求依靠石油。我们的石油需求大约45%需要进口,其中大部分来自波斯湾地区。两次石油危机冲击和海湾战争的经验证明,中断石油供应会对美国经济产生重大影响。”【注释】梅孜:《美国国家安全战略报告汇编》,时事出版社,1996年8月版,第274页。【注尾 】 2001年,美国面临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最严重的能源短缺。“整个美国都已经感到能源短缺的影响。许多家庭面临的能源账单是上一年的2~3倍。数百万美国人发现自己正在对付越来越严重的断电或半断电问题;一些雇主必须解雇工人或者压缩生产来消化不断上涨的能源成本。全美国的汽车司机都在支付越来越高的汽油费。”【注释】National Energy Policy, Report of the National Energy Policy Development Group, May 2001, p.viii.【注尾 】 据美国能源部统计,美国进口原油在全部石油消费中所占比例接近60%,创历史最高水平;其中20%来自波斯湾;到2025年这个比例预计将上升到26%。【注释】Chuck Hagel, a U.S. Senator from Nebraska, “A Republican Foreign Policy,” Foreign Affairs, July/August, 2004, p.68.【注尾 】 布什就职后不久,宣称解决国家的“能源危机”是其作为总统最重要的任务。就职第二个星期,以副总统切尼为首的“国家能源政策研发小组”(National Energy Policy Development Group)成立,负责制订面向未来的能源政策。2001年3月1日,美国能源部长亚伯拉罕明确指出:“在今后20年中,美国将遇到一个严重的能源危机。如果我们不能战胜这一挑战的话,那么国家的经济繁荣将会受到威胁。我们的国家安全就会遇到风险,而且毫不夸张地说,我们的生活方式也将发生变化。”【注释】迈克尔·克拉雷:《布什—切尼的石油战略:得到全世界的石油》,西班牙《起义报》2004年2月22日。【注尾 】 由于进口石油主要来自波斯湾,所以美国将继续把该地区作为“美国利益的关键”加以介入。就像前总统尼克松所言:“因为波斯湾拥有世界探明石油储量的65%——并且因为它被预计是未来25年世界意义重大的可出口石油唯一的来源——所以我们别无选择, 只有继续介入这个地区”。【注释】Richard Nixon, Seize the Moment:Americas Challenge in a OneSuperpower World, Simon & Schuster, 1992, p.214.【注尾 】 又由于中东地区不稳定,所以美国加快向包括中亚、里海在内的其他产油地扩展影响。早在克林顿政府后期,美国对中亚油气资源的关注就明显增加。2002年9月,《美国国家安全战略》报告明确写道:“我们将与盟友、贸易伙伴、能源生产商共同努力,扩展全球能源供应的来源和种类,特别是在西半球、非洲、中亚和里海地区,以便增进自身能源安全和全球经济的共同繁荣。”【注释】The National Security Strategy of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 September 2002, pp.19~20. 【注尾 】

 

  同时,美国通过掌控“动荡弧”的石油资源和影响国际能源格局,可以保持对于世界其他战略力量的有利态势,甚至获得牵制它们的战略手段。无论是作为世界重要石油生产和出口国的俄罗斯,还是作为重要石油进口国的欧盟、日本、中国,都将受到影响和制约。因为较之于美国,欧盟和日本对“动荡弧”尤其是中东石油的依赖更强;中国作为世界第二大石油消费国,60%左右的石油进口来自“动荡弧”——随着石油进口继续增加,这个数字还会进一步上升。也就是说,美国在“动荡弧”的石油利益具有明显的独占性和霸权性。以中东为例,根据美国政府近几年解秘的文件,美国的安全战略在确保中东石油以合理价格不间断地供应的同时,也把力量集中于防止敌对力量夺取和控制波斯湾的石油。“从1949年至今,美国的政策规划者一直担心某个敌对国家可能控制世界石油供应中具有主导地位的份额,进而获得过多的财富和权力——并由此变得对美国比较有威胁性。因此,美国对这个地区的政策一直是在保证石油流向西方的同时,设法‘剥夺’敌人获取石油的机会。”【注释】Shibely Telhami and Fiona Hill, “Americas Vital Stakes in Saudi Arabia,” Foreign Affairs, November/December 2002, p.170.【注尾 】 实际上,从美国国家安全委员会第26/2号指令(NSC 26/2),及后来补充的一系列其他命令看,由于担心苏联抢占波斯湾的石油资源,美国决策者1949年曾计划破坏当地的石油设施。杜鲁门总统没有照会当地阿拉伯国家政府,只在同英国政府、美国和英国的石油公司协商之后就批准了一份详细的计划。该计划要求在波斯湾附近的油田储存炸药,一旦苏联即将控制这个地区,石油设备和炼油厂在最后关头都将被炸毁,油井将被堵塞,以免石油资源落入苏联之手。当时美国非常担心苏联控制波斯湾所有石油,杜鲁门政府甚至考虑部署放射性武器,以便在苏联人进入之前就摧毁油田。虽然1950年这个政策选择最终没有被采纳,但当时提出该建议的中央情报局的研究却揭示了美国利益的双重逻辑:剥夺敌人利用波斯湾石油的可能性,同时将这个地区的石油资源保存起来以供西方未来使用。1950年6月29日的国家安全委员会第26/3号(NSC 26/3)令指出,如果苏联红军确实侵入波斯湾,美国必须确保“把这些资源保存起来以便我们自己在重新占领这个地区之后加以利用”。正是基于这种利益考虑,美国在20世纪50年代一直奉行使用更多常规办法防止苏联夺取波斯湾石油的战略。1957年苏伊士运河危机之后,以埃及总统纳赛尔为代表的泛阿拉伯主义兴起,并威胁西方在中东地区的一些盟国的稳定。艾森豪威尔政府越来越担心波斯湾地区出现对美国不友好的国家,于是将“剥夺政策”的适用范围扩大,不仅要防止区域外的大国,而且要防止该地区的敌对政权控制波斯湾的石油资源。20世纪80年代,里根政府也曾鼓励沙特压低国际石油价格,进而对苏联造成经济损失。现在,人们无从确切知道美国决策层是否抱有同样的考量。但是,上述历史事实无疑可以为分析美国在“动荡弧”的石油利益提供很好的佐证和启示。

 

    三、“伊斯兰威胁”

 

 

  如果说地缘政治和能源(以石油为主)构成了美国在“动荡弧”的部分战略利益,以及实现和维护全球霸权的部分基础;那么应对和消除“伊斯兰威胁”就构成了美国在“动荡弧”的另一部分战略利益,实现和维护全球霸权的另一部分基础。因为,“动荡弧”正是伊斯兰世界及伊斯兰极端主义和带伊斯兰色彩的恐怖主义的发源地。自20世纪70、80年代开始,特别是冷战后,随着美国在“动荡弧”的霸权增强,它所面临的“伊斯兰威胁”逐步升级。在美国看来,九一一事件以最为极端的方式体现了“伊斯兰威胁”的真实存在和可能造成的极大危害。这种威胁由宗教、历史、文化、政治、经济等因素综合构成,不仅危害它在伊斯兰世界的其他利益和包括本土在内的国家安全,而且挑战它整个政治制度乃至全球霸权体系。

 

  在美国的评估中,伊斯兰具有两方面的“威胁”:一是“伊斯兰恐怖主义”的切实而紧迫的威胁;二是“伊斯兰主义”在意识形态上的威胁。

 

  自20世纪70、80年代“伊斯兰威胁”兴起开始,美国国内特别是决策层就特别关注“伊斯兰恐怖主义”的威胁。九一一事件不仅“以一种紧迫的新方式把宗教问题放到了美国人的议程上,而且在比较狭义的意义上,似乎还将穆斯林的宗教以‘伊斯兰恐怖主义’的形式置于美国人的议程之上”。【注释】Jack Miles, “Religion and American Foreign Policy,” Survival, Vol. 46, No. 1, Spring 2004, p.23. 【注尾 】 美国国内一直在警告防范“伊斯兰恐怖主义”威胁的人迅即高呼,“伊斯兰正行进在本·拉登开辟的道路上”。【注释】Kenneth R. Timmerman, Preachers of Hate: Islam and the War on America ( Crown Forum, 2003), p.294.【注尾 】 越来越多的美国人把伊斯兰与恐怖主义相提并论。正如英国前首相撒切尔夫人所写:“在今天这个世界上,在许多人看来,伊斯兰极端主义与暴力恐怖活动之间存在密切联系。奥萨玛·本·拉登援引上帝的旨意,来卑劣地强调他对西方的威胁,更是强化了这种印象。”【注释】Margaret Thatcher, Statecraft: Strategies for a Changing World ( Harper Collins Publishers, 2002), p.220.【注尾 】 他们把九一一事件与之前涉及穆斯林的重大恐怖活动和暴力冲突联系起来,进行“全面清算”。亨廷顿在《穆斯林战争的时代》一文中指出:“在1983年至2000年发生的16次大规模国际恐怖主义行动中,有11次(也可能为12次)是穆斯林发动的。被美国国务院列在支持恐怖主义国家名单上的7个国家中,有5个是穆斯林国家;在所列从事恐怖活动的外国组织名单上,大多数也是穆斯林国家的组织。在1980年至1995年采取的反击行动中,美军对穆斯林采取了17次军事行动。据国际战略研究所统计,2000年有32场武装冲突,穆斯林卷入了2/3以上。…… 政府官员把从2004年9月11日开始的暴力行动称之为‘新的战争’,其实它并不新。它是以前同穆斯林有关的暴力行动的继续和升级。然而,以前的穆斯林恐怖活动一直是零零星星的,相比之下规模也比较有限。例如,1983年驻贝鲁特的美国海军陆战队兵营遭袭,299人死亡;1988年泛美航空公司103航班的270人遇难;1998年美国驻非洲的两个大使馆被袭,造成224人丧生。不同的穆斯林组织和国家卷入了这些事件。但是,从1993年开始,美国人和美国设施所遭受的严重袭击看来全都来自奥萨马·本·拉登。九一一事件暴露出庞大的全球恐怖主义网络的存在,这个网络可能在40个国家设有分支机构,并具有同时发动多起策划周密的袭击的企图、技术能力和资源。该网络还是第一次在美国境内发动具有毁灭性影响的袭击。…… 美国已经清楚地领略了穆斯林战争的时代。”【注释】Samuel P. Huntington, “The Age of Muslim Wars,” Newsweek Special Issue, 2002, pp.8~9.【注尾 】 不少人甚至认为,“伊斯兰恐怖主义者”或“伊斯兰好战分子”既不是极少数穆斯林,还有相当广泛的支持者,更为可怕的是其中还包括生活在美国境内的一些穆斯林移民。美国和平研究所理事会成员丹尼尔·派普斯就将“伊斯兰好战分子”分为三个主要部分:第一部分是核心,由“基地”组织成员和阿富汗塔利班领导之类的人,以及其他受“好战的伊斯兰意识形态”所激励的暴力集团网络所组成;第二部分由人数更多的、同情“基地”组织激进的“乌托邦”理想的大批好战分子组成;第三部分由不接受好战的伊斯兰组织所有具体活动的穆斯林组成,但他们与“伊斯兰恐怖主义者”在反美主义问题上具有共同立场。【注释】Daniel Pipes, Militant Islam Reaches America, W. W. Norton & Company, 2002, pp.246~248.【注尾 】 所以,他们主张美国“不仅必须把注意力集中在实施恐怖活动的穆斯林身上,而且要集中到资助和庇护恐怖分子的人身上”。【注释】John Lioyd, “Radical Islam Sees Itself just as Communism Didin A Battle with A Hostile World,” Financial Times, January 11~12, 2003.【注尾 】 九一一事件后,布什政府在政策实践上力图将恐怖主义与伊斯兰教加以区分,宣称“反恐战争”不是针对“伊斯兰恐怖主义”,而是针对正在“叫阵的恐怖主义”。但是,美国“显然没有对斯里兰卡的‘泰米尔猛虎组织’、西班牙巴斯克地区的‘埃塔’、北爱尔兰的‘真正的共和军’,或者其他任何非伊斯兰形式的恐怖主义采取任何行动。实际上,美国政府认为,只有伊斯兰恐怖主义威胁美国,美国也正是据此采取行动。”【注释】Jack Miles, “Religion and American Foreign Policy,” Survival, Vol. 46, No. 1, Spring 2004, p.23.【注尾 】

 

  美国之所以如此恐惧,还在于担心“伊斯兰恐怖主义”利用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对美国本土或海外目标发动袭击。美国人认识到,“尽管‘好战的伊斯兰’是国际秩序面临的、最紧迫、也最显然的挑战,核扩散则是全球生存面临的最为长远也最为阴险的威胁”;【注释】Henry A. Kissinger, “Americas Assignment,” Newsweek, November 8, 2004, p.33.【注尾 】 他们所面对的已非十年前的简单意义上的“恐怖主义”,其本质正在改变且越来越意识形态化,潜在的破坏性正在增大并越来越难以应对;他们所担心的不仅仅是九一一事件重演,而是要设法避免恐怖分子的意图与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威力相结合。【注释】Richard N. Haass, remarks to International Institute for Strategic Studies 2002 Annual Conference, “Reflections A Year After September 11,” September 13, 2002, http://ww.state.gov/s/p/rem/13442pf.htm. 【注尾 】2002年6月1日,布什在美国西点军校演讲道:“自由面临的最严峻的威胁在于激进主义与技术的结合。当化学、生物和核武器同弹道导弹技术一起扩散——当这种情况发生时,即使是弱小的国家和小集团也可能获得打击大国并造成灾难的力量。我们的敌人已经宣告了这种意图,并且已经在寻求获得这些可怕武器的过程中被抓住。他们想用这种能力来讹诈我们,或者伤害我们,或者伤害我们的朋友——我们将使用我们一切力量来反对他们。”【注释】The Remarks of President Bush at West Point, New York, June 1, 2002. 【注尾 】 2002年9月发表的《美国国家安全战略报告》清楚地写道:“我们所受海军舰队和陆军的威胁,小于被激怒的极少数人手中所掌握的能够造成灾难的武器。”【注释】The National Security Strategy of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 The White House, September 2002, p.1.【注尾 】 2002年10月,总统国家安全事务助理赖斯更为明确地重申,美国面临的主要障碍,或危及生存的最严峻的威胁,是极端主义与技术的结合,“这个威胁与美国在内战、第二次世界大战或冷战时期所面临的威胁同等重大”。【注释】Condoleezza Rice, “A Balance of Power that Favors Freedom”, October 1, 2002, http://www.manhattaninstitute.org/html.【注尾 】

 

  此外,美国担心伊斯兰“激进主义”或“恐怖主义”威胁石油利益。对美国来说,石油安全具有两层含义:一是充足的资源与供应;二是价格的稳定与低廉。前者在较长时期内相对比较稳定,也容易得到保障。因为,“自约翰·洛克菲勒时代以来,石油资源一直比较充足而不是匮乏。在未来15年,世界石油需求的年均增长率可望保持在2%以下的水平。所以,除意外中断外,石油供应应该能够继续保持正常状态。”【注释】Leonardo Maugeri, Group Senior Vice President for Corporate Strategies and Planning for the Italian energy company ENI, “Not in Oils Name”, Foreign Affairs, July/August 2003, pp.169~170.【注尾 】 相比之下,保证石油以低廉的价格、稳定地输入美国,却容易受到威胁,要加以保障也困难得多。无论生产领域的产量、投资、成本的变化,还是运输和销售环节的变动,都很容易导致国际石油价格的变动,加上美国乃至整个国际石油市场十分依赖“动荡弧”地带的石油,这就为伊斯兰“激进主义”或“恐怖主义”威胁美国石油利益提供了可能。意大利能源公司(ENI)负责战略和规划的副总裁雷奥纳多·莫格里曾经在一篇文章中指出:“发动一场生产和价格战,可以破坏这个地区乃至整个世界的在石油方面的既得利益。对此,激进的原教旨主义政权可能感兴趣。为了取得对它所认为的、亵渎神圣的敌人的最终胜利,这样一个政权可能迫使它的人民接受比较低的石油价格所带来的艰难和贫苦。这种局面可能使沙特陷入混乱,还可能束缚美国和俄罗斯的石油生产,危及里海盆地的开发前景,并阻碍新的勘探和技术研发。同时,它也会危及国际石油公司已经在世界范围内进行的许多投资。在5~7年内,世界对波斯湾石油的依赖程度将比现在大得多,而且没有任何办法摆脱这种局面。对于一个激进主义政权来说,这种结果似乎像一个真正的胜利。”【注释】Leonardo Maugeri, Group Senior Vice President for Corporate Strategies and Planning for the Italian Energy Company ENI, “Not in Oils Name,” Foreign Affairs, July/August 2003, pp.172~173.【注尾 】 20世纪70年代,中东许多产油国在阿拉伯民族主义的驱使下,把石油用作政治斗争武器,通过石油禁运使美国及其盟友遭受了巨大损失。2003年,美国对伊拉克发动战争之前,不少阿拉伯国家也曾探讨过以石油作武器反制美国的可能性。这从一个侧面说明,伊斯兰世界的某些产油国如果受到伊斯兰激进主义势力的控制,同样可能利用石油武器达到政治目的。更具威胁性的是,“伊斯兰恐怖主义”可能对产油国的石油设施、国际石油通道等实施恐怖袭击,进而破坏国际石油产业的生产、运输、销售环节,造成国际能源市场不稳定甚至混乱,严重威胁美国乃至世界的石油安全。2004年4~6月,“基地”组织袭击沙特石油生产设施和驻沙特的西方国家的石油公司,并威胁从波斯湾经印度洋到马六甲海峡这条国际石油通道的安全,使世界感受到了海上通道遭受重大恐怖袭击的极大可能性。

 

  在现实利益和安全遭受严重危害的同时,美国感到“伊斯兰主义”在意识形态上的威胁更为深远。

 

  冷战后美国认为伊斯兰在意识形态方面的威胁已日渐加剧。早在20世纪70、80年代,就有人“提醒西方和西方民主社会,你们不能把头埋在沙子里,也不再关心时局的发展;在我们的星球上居住着10亿穆斯林,其中有一大批是被激怒的;如果我们偏向错误的道路,他们就会打开第二条通往‘世界末日善恶的决战场’(Armageddon)的道路。”【注释】James P. Piscatori, Islam in a World of NationStates,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6, p.2.【注尾 】 《大不列颠百科全书》在记述1979年发生的重大事件时认为,伊斯兰复兴运动与布尔什维主义具有相似之处,因此在潜在意义上是非常危险的。该书写道:“像马克思主义一样,霍梅尼和卡扎菲把西方当作剥削的帝国主义加以谴责 …… 马克思主义者认为,西方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进程发展的不可避免的结果。现在这个观念传播极其广泛,正被用来详细阐释伊斯兰在古代的敌对思想并使之理性化。”【注释】Elie Kedourie, “Feature Article: Islam Resurgent”, Encyclopaedia Britannia Book of the Year 1980: Events of 1979, Encyclopaedia Britannica, 1980, pp.58~63.【注尾 】 冷战结束之初,这种论调在美国国内进一步发展。有人开始谈论“伊斯兰取代马克思列宁主义成为西方必要的敌人的问题”;“在西方描绘无赖的画廊中,绿色(伊斯兰的象征性色彩)已经了代替红色(共产主义的象征性色彩)”。【注释】Daniel Pipes, Militant Islam Reaches America, W. W. Norton & Company, 2002, p.xiii.  【注尾 】 《纽约时报》刊登的一篇文章宣称:“既然共产党人已经被催眠入睡,那我们将不得不再发明一个可怕的威胁”。【注释】The New York Times, March 11, 1990.【注尾 】 1993年4月,美国反恐执行协调员劳伦斯·波佩(Laurence Pope, Acting Coordinator for CounterTerrorism)在参院听证会上指出:“20年前在阿拉伯世界,世俗的民族主义是受偏爱的意识形态。因此,恐怖分子实施恐怖活动时用作借口的,也是这种意识形态。现在,伊斯兰主义的意识形态,特别是极端分子的伊斯兰意识形态,越来越成为恐怖活动的借口。”【注释】Hearing of the Senate Judiciary Committee. Terrorism and America: A Comprehensive Review of the Threat, Policy, and Law, April 21, 1993, U.S.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Serial No. J~103~9, 1994. 【注尾 】 一位曾在美国国家安全委员会就职的官员也承认,“在美国看来,伊斯兰主义者已经取代泛阿拉伯民族主义者,成为背后推动中东恐怖主义的力量;从根本上说,如今的恐怖主义是受宗教所鼓舞,没有任何民族主义的激励。”【注释】Fawaz A. Gerges, America and Political Islam: Clash of Cultures or Clash of Interests? (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9), p.49.【注尾 】 “于是,越来越多的美国人和欧洲人都在转向一个非常传统的假想中的骇人怪物——穆斯林。然而,这种影响深远而历史悠久的恐惧,绝非想象出来的。”【注释】Daniel Pipes, Militant Islam Reaches America ( W. W. Norton & Company, 2002), p.16.【注尾 】 一些美国人也认识到(至少在公开政策宣示上如此),伊斯兰世界确实存在“反对原教旨主义的”、“温和的”、“主张实行现代民主”的国家、派别或人士,因此不主张把全体穆斯林都视为威胁。但是,他们肯定“政治伊斯兰主义者”、“伊斯兰主义者”、“伊斯兰原教旨主义者”或“伊斯兰好战分子”,确实对美国乃至西方构成了威胁。

 

  九一一事件,既使美国人见证了“假想中的骇人怪物”的真实存在,也强化了他们的重大判断:“伊斯兰主义”已经取代共产主义成为美国面临的首要的意识形态威胁。事件发生后,美国人判定:“恐怖分子不是疯狂的流氓团伙,而是按照哈桑·班纳的传统来发动新圣战的原教旨主义者。问题涉及的是伊斯兰文明的一个重要流派。”“正如我们在九一一事件上所见证的,原教旨主义不仅仅是一种挑战:它是一种真正的威胁,当然肯定不是建构起来的威胁。”【注释】Bassam Tibi, The Challenge of Fundamentalism: Political Islam and the New World Disorder (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02), p.x.【注尾 】 以“历史终结论”闻名的弗朗西斯·福山则认为,恐怖分子所代表的是伊斯兰—法西斯主义的威胁。他说:“这不是一场简单的反恐‘战争’,……不幸的是,我们面临的根本冲突要广泛得多,…… 这种激进的伊斯兰主义之所以突然出现,从社会学角度看,原因可能与20世纪初推动欧洲法西斯主义兴起的因素没有多大区别。…… 因此,如果说目前的冲突不只是反恐战争,也不是针对作为一种宗教或文明的伊斯兰的斗争,而是同伊斯兰—法西斯主义——即近年来在穆斯林世界许多地区出现的、极端不宽容和反现代的思想——的斗争,这样也许能说明情况。…… 伊斯兰—法西斯主义在80、90年代大发展的最终原因,与中东的贫困、经济停滞和独裁政治等‘根本原因’有关。…… 美国当前面临的挑战不仅仅是与一小撮恐怖分子的斗争。恐怖分子赖以活动的伊斯兰—法西斯主义这个海洋,构成了一种意识形态的挑战。这种挑战在某些方面比共产主义的挑战还要具有根本性。”【注释】Francis Fukuyama, “Their Target: The Modern World,”, Newsweek Special Issue, 2002, pp.57~58. 【注尾 】

 

  英国前首相撒切尔夫人更为明确地断言,伊斯兰主义就是“新布尔什维主义”(New Bolshevism)。她以极其尖锐的语言指出:“美国及其盟友,实际上西方世界及其价值观,仍然处于致命的威胁之下。这种威胁必须被消除,现在是毅然采取坚决行动的时候了。在许多方面,伊斯兰恐怖主义的挑战都是独一无二的。……敌人当然不是一种宗教——绝大多数穆斯林都谴责已经发生的事件。它也不是一个国家,虽然这种恐怖主义形式需要国家提供支持和帮助。也许,最好的类比就是早期的共产主义。今天的伊斯兰极端主义就像历史上的布尔什维主义一样,是一种武装起来的思想。它是一种进攻性的意识形态,由狂热的、思想武装良好的信徒来促进。而且,就像共产主义一样,它也需要采取全面的长期战略才能打败。”【注释】Margaret Thatcher, “Islamism is the New Bolshevism,” The Guardian, February 12, 2002.  【注尾 】 丹尼尔·派普斯进一步发出警告说:“美国政府倾向于严格区分好的伊斯兰和坏的伊斯兰。但是,这种做法通常只是怯懦的一种表现。当您看看联邦调查局(FBI)通缉的绝大多数名单时,您会看到,他们近乎全部是阿拉伯人。我们必须清醒地认识这种威胁。…… 激进伊斯兰拥有发动袭击的潜力。它把自己视为世界体系的另一种选择,认为自己在同西方展开一场没有界限的战争。……我认为他们不会获胜。但是,如果我们不回归自由的基本真理,那么他们将变得更加强大。”【注释】John Lioyd, “Radical Islam Sees Itself Just as Communism Didin A Battle with A Hostile World,” Financial Times, January 11~12, 2003.【注尾 】

 

  总之,无论对伊斯兰主义的“威胁”冠之以何种称呼,这些名称都集中体现出美国对它所构成的、根本性的、意识形态挑战的严重担忧。事实上,在美国看来,法西斯主义、共产主义和伊斯兰主义是相互关联的思想体系;它们分别在20世纪以来的两次世界大战、冷战、冷战后等不同历史时期对美国构成了严峻的意识形态挑战。正是基于这种深层的思想认识,布什把对“伊斯兰恐怖主义”的战争称之为“正义与邪恶”、“文明与野蛮”之战。而本·拉登也随即应战并宣称,这是“伊斯兰在这个时代对基督徒和犹太人组成的十字军东征的战争;十字军由‘大十字军人’布什在十字架的旗号下所领导”。【注释】Osama bin Laden statement, broadcast by AlJazeera and reported by the Dubai bureau of the Associated Press on Monday, September 24, 2001.  【注尾 】 本·拉登作为极端主义者不能代表伊斯兰主义,美国的“反恐战争”也不局限于“基地”组织。美国意识到,“如果‘基地’组织的领导人说服伊斯兰世界接受他们的观点及其领导,那么一场漫长而痛苦的斗争将摆在面前”;“如果原教旨主义者的算计得手,并在他们同外部世界的战争中获胜,那么,世界尤其是拥抱伊斯兰的地区,将面临一个黑暗的未来”。这是一个“更为紧迫的问题”。【注释】Bernard Lewis, The Crisis of Islam: Holy War and Unholy Terror (The Modern Library, 2003), p.164.【注尾 】 因此,他们认为,美国必须把自由和民主扩大到整个伊斯兰世界,同极端主义争夺穆斯林的“思想和灵魂”。

 

 

    四、结论

 

 

  综上所述,地缘、能源和“伊斯兰威胁”作为美国在“动荡弧”的战略和政策的主要考虑,具有内在统一性,共同服从和服务于全球霸权这个最大利益和总体目标。美国当前和今后一段时期把消除“伊斯兰威胁”特别是打击“伊斯兰恐怖主义”作为首要任务,把对外战略的重点放在“动荡弧”特别是“大中东”。同时,它又将大国的崛起视为未来可能颠覆美国霸权的力量,并要为此进行预防性的战略部署。这两大任务不仅没有相互矛盾,相反却构成了比较系统的战略安排。也就是说,美国当前和今后一段时期在“动荡弧”的行动,不仅是为了确保它在这个地带本身的现实利益,更是为了未来更好地应对其他主要战略力量所做的战略准备。其中,不仅具有扫除现实障碍和后顾之忧的意图,更有谋取有利的战略态势,进而从“动荡弧”分割、包围、制约其他战略力量的深远考虑。对于其他战略力量来说,“动荡弧”也是它们维护自身安全,保证能源供给,应对美国强势,处理相互利益碰撞,维护自身利益甚至获取战略优势所必须高度关注并进行相应投入的“战略场”。美国如果在这个地带顺利得手,将不利于其他战略力量在未来国际格局中的态势;美国如果在这个地带被伤筋动骨甚至最终导致其全球霸权崩溃,也未必符合其他战略力量的根本利益。

 

 

  高祖贵: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副研究员、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