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研究》2003年第2期

   

   

负责任的公民

 

李侃如

   

   

    〔编者按〕李侃如(Kenneth Lieberthal)教授是美国密歇根大学(University of Michigan) 政治学和商学院教授,长期从事中国问题和国际问题研究,曾任克林顿政府的国家安全委员会亚洲事务部高级主任。

    2003年3月16日,李侃如教授应邀在密歇根大学年度荣誉颁奖大会上发表演讲,听众达两千多人。演讲中流露出他对自己国家目前所面临的重大问题的深挚关切。李侃如教授对演讲稿进行了修改后,赐稿本刊。现予翻译发表,以飨我国读者。

   

    我应邀以“负责任的公民”为题发表演讲。通常,这本是个平淡乏味的话题,但仔细考虑之后,我意识到“负责任的公民”已经成为任何应邀演讲的人最难阐述的问题之一。说它难,是因为美国人目前正面临着许多需要做出抉择的问题,其后果将对我们及我们的后代产生重大的影响。说它难,是因为没有一个问题有着简单而明确的答案。而我们所采纳的答案,将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决定我们的社会和国际舞台的发展方向。

    简言之,我们正处在历史的关键时刻。“9·11”事件改变了很多东西,但这只是我所要谈的一小部分。在现在及可预见的将来,美国日程中的议题包含了一些非同寻常的根本问题。这些议题,一些国家几十年中仅正式地提出过一次,或者仅满足于在边缘作些调整。在此,我要谈以下四个重大问题:

    首先,我们正目睹举国一致的政治努力,以重新建构美国的社会契约。这一全国性的努力是广泛、有力、组织良好和目标明确的。它寻求在许多领域的重大变革:

    ● 美国政府承担的责任范围

    ● 公民税负的分配

    ● 代际债务的分配

    ● 我们如何划定美国政教之间的界限

    ● 在国内和国际环境保护中政府的角色

    ● 甚至生命本身的法理定义

    这些问题,不论表现形式如何,通常都需要政治上的讨价还价。但是当前的这些努力在其目标上具有如此根本的和潜在的重大影响,因此它们实际上对我们国家社会契约的某些最重要的基本要素提出了重新定义的可能。把这视为通常的政治,就是对当前政治现实的视而不见。

    其次,美国面临恐怖主义的威胁,它正在使美国的公民自由发生巨大变化。恐怖分子想要破坏我们的自由,而我们必须决定,在反恐的名义下我们准备放弃多少自由。对安全的挑战总是使公民自由看起来像是一种昂贵的奢侈品,并且引起关于减少法律保护的争论——美国早期的《外侨和惩治叛乱法》可以作证。【注释】1798年,在美法可能发生战争的背景下,共有四项关于外国侨民与惩治煽动叛乱的法律在联邦党人主导的美国国会获得通过,即《归化法》(1802年废止)、《外侨法》(1800年废止)、《敌侨法》(1801年废止)和《惩治叛乱法》。这四项法律合称为《外侨与惩治叛乱法》,它规定了外国侨民申请入籍美国的14年年限,授权总统逮捕、驱逐被认为是危险的和来自敌对国家的侨民,并规定任何公开诋毁美国政府、总统和国会的出版品为非法,将被追处最高刑期5年的监禁及5000美元的罚款。《外侨与惩治叛乱法》在美国历史上被视为一段不光彩的历史。—— 译者注【注尾】我要强调,重大的安全威胁的确需要强硬的和切实的回应。

    但是,我们行政高层的当前思维正在把这个问题带入未知的领域。最近由司法部、国防部、移民局、联邦调查局及白宫提出的动议,迫使我们去思考如下核心问题:

    ● 对于那些因为他们是谁而不是因为他们做了什么的人们来说,什么样的保护可以被无视?

    ● 特别是在现代技术已经提高到了一个全新的水平,政府可以对大量信息进行收集、集中、分析和传播时,应当允许政府搜集多少无证据表明其行为不当的个人的信息?

    ● 如果一群人中有一个人肯定有罪而我们又不知他是谁,为了找出罪犯,我们能够拘禁这群无辜的人多长时间?

    ● 非美国公民的人,如外国学生,在多大程度上享有民权?

    这些并不是学术问题。允许政府在这些问题上采取行动的界限目前正在重新划定,甚至通常受保护的大学社区也受到其结果的直接影响。

    第三,美国一直是世界上全球经济相互依赖和全球科技开放的最强有力的推动者。并且毫无疑问,它也是这些发展的最大受益者,这一直是如今美国人所享有的前所未有的累积实力和繁荣的关键。

    如今,美国政府应在多大程度上改变以前的政策,采取明显干预经济相互依赖和科技开放的措施?例如,科学研究的突破是否应该仅仅因为可能被邪恶之人设法滥用就不公诸于世?

    你们不能回答说:“为维护我们的安全,干脆干涉个够。”严酷的现实是,没有人准确地知道在何处划线能充分保证我们的安全,而又不严重损害我们未来的潜力。

    第四,美国目前拥有人类历史上任何一个国家所不曾享有过的强大的经济、军事和文化的综合实力。随着十年前冷战的结束,没有任何一个国家在短期内能够与美国的实力相抗衡。

    处在这种前所未有的地位上,我们应当如何运用这种实力去最大限度地拓展美好未来的机会?具体而言,宣告美国将保持巨大的全球军事优势,以使没有任何国家甚至会去考虑建立一种可以挑战我们的能力,这样的一个官方的“主义”【注释】此处暗指乔治·W. 布什总统2002年6月1日在西点军校毕业典礼演讲中提出的美国国家安全战略构想,这篇演讲的思想和内容很快被美国媒体贴上了“布什主义”的标签。当年9月出台的《美国国家安全战略》报告几乎原封不动地承袭和体现了“布什主义”的所有战略构想。——译者注【注尾】是否符合我们的利益?美国真的最好是坚持这样一种特殊的权利,即进犯任何一个我们认为在可预见的未来会对我们构成严重威胁的国家吗?

    或者,那句断言一个国家的绝对安全等于其他所有国家的绝对不安全的老话准确吗?我想强调,修辞在这里非常重要。在国际关系领域,言辞就是潜藏着巨大后果的行动。我们的原则应当是什么?

    我承认,我提出了很多问题但没有提供答案。对其中的每一个问题我都有自己的思考,但是现在,重要的事情是告诉你们在这非常时期“负责任的公民”的义务:

    ● 对上述每一个问题进行认真思考,倾听别人对这些问题的看法;

    ● 做出你认为是对我们国家和社会,以及整个世界最为有利的选择;

    ● 做出切实的努力,把你的道理和结论传达给别人;

    ● 尝试着把事情转移到你认为重要的方向上来。

    这是一个荣誉颁奖大会。你们是有幸得到不同寻常的教育机会的人,你们获得的巨大荣誉说明你们充分利用了这些优势。但是,你们所掌握的分析能力和知识不应仅局限在你们狭窄的专业领域。我们的社会要靠它的公民——特别是你们,公民中受教育程度最高的人——去批判地思考我们面临的核心挑战,去充当塑造我们共同未来的建设性的贡献者。

    如果你们采纳我的建议并介入这些问题,我将敦促你们留意以下两点,这是多年来我从事政治与国际问题研究的心得。

    首先,警惕无限的实用主义。在社会科学和硬科学中我们拥有强大的工具,它们告诉我们什么是可以实现的,以及如何以最高的效率实现我们的目标。但是,这些工具无法告诉我们应当去实现什么目标。因此,道德哲学应该是关系我们所有人的一个主题。总体分析对理解自然和人类行为的普遍规律至关重要。但每个人的圣洁在冲向整体判断的进程中或许会流失,而圣洁是一切整体判断的核心问题。

    其次,警惕纯粹的理想主义。历史上不乏灾难性创议的纪录,这些创议追求令人敬佩的原则,却对具体后果未给予适当关注。不幸的是,即使在最近,这样的例子也不胜枚举。这里仅举一例来说明我的观点:美国撤销了对联合国人口基金会的所有赞助,以确保美元不会被用来支持与人工控制生育方法有关的任何机构,以及支持在某些情况下是合法的堕胎。其原则是保护未出生婴儿的生命圣洁。这是令人敬佩的。而现实则是更多的不期而至的怀孕、艾滋病的更快传播,以及更多的非法和技术粗劣的堕胎——即更大范围的人类悲剧。

    总之,非常时期负责任的公民身份要求你们缜密思考自己的道德坐标,超越地方关怀,认真关注我们目前所面临的重大挑战。两千年前一位《圣经》学者说的话也许是最中肯的。他说:如果一个人不在乎自己的道德,他是谁?如果他只关心自己,他是干什么的?如果他此刻不行动,更待何时?

    得出何种结论及选择何种回应取决于你们自己。但我们应该清楚:不在这些问题上进行自我教育,选择无所作为,这本身就是一种回应,而且几乎是绝对错误的回应。非常时期的负责任的公民身份要求你们做得比这更好。

    我要代表全体教师,对你们所取得的优异成绩向你们及你们的家人表示祝贺。今天,能够在这里对你们发表演讲我非常荣幸,因为我知道你们代表着全体教师所梦想的人才——睿智、勤勉、正直的下一代的带头人。假如你们像我一样难以在漫长的仪式中全神贯注,让我用十秒钟来总结我十分钟的演讲:“想你们之所想,但想好后即行动。”

    谢谢!

    (赵梅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