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研究》1993年第2期

 

 

美国的民族良心

 

——评介1989年新发现的马克·吐温一篇书评

 

沈宗美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中美文化研究中心

 

 

1989年,美国研究马克·吐温的学者吉姆·茨威克(Jim Zwick)先生查阅存放于加州大学(伯克利)的马克·吐温文稿档案,以便编选一部马克·吐温论菲美战争(1899-1901)的专题文集。茨威克先生在《为芬斯顿将军辩护》一文(已发表)的原稿上发现有连续四页的号码有明显的改动痕迹。这引起了茨威克先生的兴趣,于是他决定要对此查出个究竟。后来他果然在档案中发现了一篇题为《三万屠杀了一百万》的打字稿,以前从未发表过。而就在这篇未发表的稿件里,正好缺了四页,上下文一对,这四页的号码恰与《为芬斯顿将军辩护》原稿中被改动的号码相符。经过一番考证,茨威克先生才弄明白,原来马克·吐温在写好《三万屠杀了一百万》一文之后,并未交付发表,而于1902年2月将其中一部分抽出(即四页),加上其他有关芬斯顿将军在菲律宾作战的史料,形成另一篇文章,就是《为芬斯顿将军辩护》。茨威克先生将这四页补入《三万屠杀了一百万》,收进他编选的《马克·吐温的讽刺武器》(Mark Twin's Weapons Of Satire)一书,此书正由锡拉丘兹大学出版社出版。

马克·吐温为什么会想到写这篇文章的呢?事情原委是这样的。1901年菲美战争甫告结束,美国一位名叫艾德文·瓦尔德曼的战地记者将他写的传记体文字《阿吉纳尔多》送给马克·吐温,传主是菲律宾反抗西班牙殖民暴政的民族英雄,1899年菲律宾首次宣布为独立共和国的总统,接着又领导人民抵抗美国接管后来兵败被俘的艾米里奥·阿吉纳尔多。瓦尔德曼的意思是想请马克·吐温为他的著作写个书评,利用后者的名望,为这本书助销。岂知马克·吐温当时是坚决反对美国在菲律宾开战的,对瓦尔德曼的书颇不以为然,因为他发现该书作者对菲律宾人民怀有种族偏见,对传主的为人和事业很不公正。但是马克·吐温还是为瓦尔德曼写了一篇书评。自然,书评对传记既未正面加以肯定,也未直接对之贬斥,而是将其作为菲美战争目击者提供的原始材料,从字里行间读出哪怕是一个怀有偏见的记者见诸笔端的那些足以表现出这位菲律宾民众领袖的高尚品质以及美军在镇压土著武装时所使用的卑劣伎俩,来揭露美国政府在海外进行扩张的非正义性。

阿吉纳尔多一生确实具有传奇性。瓦尔德曼的传记只写到1901年他在山地被抓获的时候,这时阿吉纳尔多——菲律宾共和国的总统——才32岁。被俘后他遭到美军的软禁,直到翌年战争完全停止下来之后才重获自由,返回老家务农。30年代当美国正式承诺让菲律宾独立时,阿吉纳尔多曾出来竞选总统,落选后继续过着默默无闻的平民生活。二战期间,当美军于1942年4月在巴丹附近的科雷希多岛被日军围困得水泄不通时,一直对美国人耿耿于怀的阿吉纳尔多站到了日本人一边。可巧的是,此时的美军司令道格拉斯·麦克阿瑟正是当年在马尼拉批准芬斯顿将军化装偷袭阿吉纳尔多的那位美军司令官亚瑟·麦克阿瑟的儿子。历史是多么地不可捉摸啊!人世沧桑,敌我变换,恩仇交替——似乎一切都在难以逆料之中。二战结束之后,阿吉纳尔多并未受到触动。1946年7月4日,菲律宾正式宣布独立,举行盛大庆典,阿吉纳尔多这一天摘下了自1901年以来一直佩戴的那条用以表示哀悼1899年菲律宾共和国失败的黑领带,扛着1898年从西班牙统治下获得解放时制作的国旗,走在游行队伍之中。阿吉纳尔多去世于1964年,活到整整95岁。

    《大西洋月刊》是于1874年最早发表马克·吐温文章的杂志之一,该刊在1992年4月号上全文登载了马克·吐温这篇以极为辛辣的笔触写成的批判美国走上帝国主义道路的政论文,并加了刊头语,似乎是在配合今年美军全部撤离菲律宾,提醒美国人应当注意些什么。马克·吐温的这篇书评,全文两万余言,共分十节。

    马克·吐温是中国读者最熟悉的也最喜爱的美国作家之一。他的幽默时常令人拍案叫绝,他对美国社会弊病的抨击与讥讽更是鞭辟入里。《三万屠杀了一百万》是马克·吐温挖苦美国在亚洲一次丑行的文章,在故纸堆里埋没了整整90年,今天读起来,对我们认识美国的对外政策,仍有深刻的教益。

    说到这里,我感到有责任提醒读者诸君,现在吐温先生在他自己祖国的日子很难过。他被指责为一个种族主义者,因为他在其他作品中大量使用了“nigger”这样一类有辱黑人尊严的字眼。而且黑人在他的小说中所扮演的角色总是从属的。在很多州,他的作品已被赶出了中小学教材,只在研究种族歧视时才被认为有某种史料参考价值。

    这里顺便说一下,马克·吐温的这篇书评也可能引起国内研究海外华人及中国和菲律宾关系的学者们的注意,因为阿吉纳尔多是位华侨,其外祖父据说还是一位颇有权势的“满大人”的后裔。说来中国和菲律宾之间还真有不少佳话可传哩。前几年曾有人说,已故菲国政治强人费迪南·马科斯也有中国血统,笔者未及查证,不敢妄论,但领导菲国民众将他推翻的科拉松·阿基诺夫人,确实有个闽籍曾祖父。1988年4月当她来华访问时,曾特地去福建省龙海县的鸿渐村故里寻旧。当时中国老百姓对她表示出的那股格外的热情劲,大概主要不是因为她身具一国元首之尊,而是因为她有一张和我们相同的面孔。现在我们又知道,近代菲律宾真正的第一位总统——阿吉纳尔多——也是一位华裔。这确实是很有意思的。囿于个人见闻,笔者除了在杨生茂先生主编的《美国外交政策史(1775-1987)》一书中发现一段对阿吉纳尔多颇为客观的评价外,未读到其他更多的有关这位菲律宾英雄的详细记述。

    19世纪后期,随着内战的结束和本土西部边疆开发的终止,美国开始迈向海外进行领土扩张。1898年,美国因“缅因”号被毁事件向西班牙宣战,在“解放古巴”的名义下夺取了西班牙在加勒比海地区的古巴和波多黎各,在太平洋占领了菲律宾、关岛,吞并了威克岛,参与瓜分萨摩亚群岛。

    这一激剧攫取海外领土的行动,发生在短短的几年之内。由于这在美国开国以来是史无前例的,因而在社会上引起了一场利益与良心、原则与道义的争论,争论的焦点是美国要不要及该不该成为一个帝国主义国家。

    毫无疑问,当时渴望美国变成帝国主义国家的大有人在。这些人的动机是多种多样的(但也都是古老的),如追求权力,扩张领土,敛聚财富,寻求战功,等等。他们的口号是动听的(但也在相当程度上是骗人的):为解放受到欧洲腐败殖民政权压迫的弱小民族,传播基督教文明,实现贸易自由,推广民主制度,因为“上帝把我们造就成政府中的能手,使我们可以在野蛮和衰朽的民族中管理政府”(引自摩根索著《国家间政治》中文版第74页),等等。他们的基本理论依据就是“命定扩张论”(Manifest Destiny)。反对美国变成帝国主义国家的人也不少。他们争辩说,美国本身就是反帝国主义、反殖民主义斗争胜利的产物,怎可将“己所不欲施之于人”?开国元勋们,尤其是乔治·华盛顿,曾告诫后人切不可卷入外国事务:“以我们自身的榜样向美洲大陆及整个世界扩展自由也许比一千次战争胜利所能做的还要多”(出处同上);更何况——还有人说——征讨和统治落后民族,尤其是非白色人种,也将使美国人自己降格,并丧失盎格鲁—撒克逊人的血统纯洁性。反对美国进行帝国扩张者的基本理论依据是美国的“使命感”(American Mission)(关于这场争论,可参见沈学忠《命定扩张论战胜使命感:美国帝国主义的兴起》,载《理解与沟通》,南京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

    在美国这场争论中,马克·吐温代表着美国的良心和民族正义,坚定地站在反帝国扩张的阵线一边。1900年12月15日,在旅居海外近十年之后,他回到了美国。此时美军正在与阿吉纳尔多领导的义军打仗。马克·吐温刚从国外返回,被国人视为外交事务的权威,又兼他担任“反帝大同盟”的副主席,所以他的观点格外受人瞩目。在回答《纽约世界报》记者采访时,马克·吐温明确表示,如果美国人认为他们应该“在地球表面上扩张”,他会感到遗憾的。他指责美国将菲律宾搞得“一团糟”,自己也“陷入了泥潭”。并说,“我费了好大的劲,但死也弄不明白我们是怎样陷进那滩泥潭而不能自拔的”。他困惑地发问道:“我真不懂,怎么也找不到我们与(菲律宾)土著民众对抗的最终根源何在。我觉得,我们应该作为他们的保护者才是,而不能将他们踩在脚下。我们本来是为了帮助他们摆脱西班牙暴政,使他们能建立自己的政府才去的……他们的政府不应是按照我们的想法建立起来的那种政府,而应是一个能代表大多数菲律宾人民感情的政府,一个按菲律宾人民自己的想法建立起来的政府。帮助他们做到这一点才是美国有价值的使命。”1900年当26岁的丘吉尔到纽约演说时,马克·吐温为他作介绍,当众说在侵占菲律宾之后,美国人与欧洲人就成了“有罪的亲戚”(Kin-in-sin)。马克·吐温还为此写了好多篇文章,包括这篇刚刚发现的《三万屠杀了一百万》。值得注意的是,马克·吐温并非一般地反对美国在国外用兵,他也注意区分战争的性质。例如,在美国介入古巴初期,他曾认为这种帮助古巴人赶走西班牙殖民者的行动是可取的。“为自己的自由而战是值得的,而为别人的自由而战则是高尚的。我认为,美国人帮助古巴人开创了一个良好的历史先例。”(此节所引资料均见美《大西洋月刊》1992年4月号第49-51页。)

    一般来说,美国在对外关系中,总是以别国或其他民族和人民的朋友自诩,但它是一个毛病很严重的朋友,这个毛病就是强加于人。还以美菲关系为例。自1899年美国占领菲律宾到1992年完全撤出菲律宾,其间几乎有整整一个世纪的光阴。今天多数美国人都认为,当初侵占菲律宾本身就是对美国反殖民主义传统的背叛,使美菲两国人民都深受其害。美国在这近一百年当中,并没有什么经济上的利益可捞。它这样做,更主要的是美国“朋友”的那份“好心”:他们总认为自己的政治制度和生活方式是最好的,并坚持要把这些送给别人“享用”。这也算得上美国的一种传统吧。这个传统远不自冷战时代始。可以预料,今后短时期内美国也不会放弃这种传统。和美国打交道切不可指望它会把意识形态完全丢在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