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黑人的三次文艺复兴

 

 

施咸荣

 

 

 

美国黑人是一个受压迫、受歧视的民族。万恶的奴隶制是美国历史上的一个污点,它也是挑起美国南北不和并导致大规模内战的主要原因之一。战后,美国的奴隶制在名义上算是被废除了,但广大的黑人,尤其是南方的黑人,处境并无多大改变。列宁曾把南北战争后的南方比作“一座对付‘解放了的’黑人的监狱”〔1〕。为了改善自己的生  活处境,美国黑人一直在进行  斗争,从1526年第一次奴隶暴动〔2〕起,到本世纪60年代中期如火如荼的抗暴斗争止,经过400多年的艰苦历程,黑人民族才在美国获得一些基本权利与一定的政治社会地位,他们对美国文化所作的杰出贡献才得到初步承认。举例来说,美国的白人文学史家们一直不肯正视美国黑人在文学上的成就,始终不愿给予它以应有的地位,这种情况直到今天才开始有所改变。

    美国的黑人奴隶全都来自非洲。非洲曾被达尔文称为“人类的摇篮”,原有古老的历史和悠久的文化。美国的著名黑人历史学家杜波依斯曾说:“不用怀疑,15世纪非洲黑人群众的文化水平,比同时期的北欧人的文化水平要高。”〔3〕但是,非洲的黑人被贩卖到北美洲大陆后,却成了“会说话的工具”,被剥夺了人的一切权利,当然更谈不上学习文化受教育〔4〕。他们在非洲生活时原有一边劳动一边歌唱的习惯,后来被殖民者掳去当奴隶时,也就在美国南部的种植园里,在戴着镣铐干活的田野上,在奴隶们居住的简陋小屋里,在人迹罕到的沼泽和丛林中……创造了很有价值的口头文学——包括圣歌、悲歌、民歌在内的黑人奴隶歌曲——从而对美国文化作出了杰出的贡献。

    然而,像弗莱德里克·道格拉斯、威廉·威尔斯·布朗这类奴隶通过自身的奋斗,不仅学习了文化,而且在逃亡之后还用手中的笔作武器,口诛笔伐,积极投身到当时的废奴运动中,为废除奴隶制度积极制造舆论。奴隶主一向不把奴隶当作人看待,视黑人为劣等民族,因此黑人奴隶能进行文学创作本身就是对奴隶主谎言的有力驳斥,何况他们的文学创作中有不少既有丰富的思想内容,又有一定的艺术造诣,证明美国黑人不愧是有悠久文化传统的优秀民族。这个时期以废奴文学为主的黑人文学长期以来一直未受到应有的重视,直到本世纪80年代在威廉·安德鲁斯(William L. Andrews)等黑人学者们的倡导下,才对它作了重新评价,甚至认为19世纪40年代至50年代的黑人文学是第一次黑人文艺复兴〔5〕。

 

 

    美国最著名的也是最重要的一次黑人文艺复兴运动是所谓“哈莱姆文艺复兴”(Harlem Renaissance),时间是在一次大战之后被称作“爵士乐时代”的20年代,地点是在美国第一大城市纽约的黑人聚居区哈  莱姆。

    发生这样一次规模宏大、影响深远的文艺复兴运动自然有它的历史背景。首先,南北战争中吃了败仗正在重建中的美国南部在少数种族主义分子煽动下,对黑人民族的种族压迫与歧视变本加厉,再加上棉花连年歉收,终于迫使黑人群众纷纷迁居北方大城市。恰好北方城市也非常需要黑人劳动力,尤其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因战争刺激了工业,外国移民也因战争无法来美国),于是出现了美国历史上有名的“大迁移”。在大战后的10年中,北方几个大城市的黑人人口几乎增加了一倍。黑人大规模集中于城市,生活有所改善,有了受教育的机会,也具备了广泛开展文艺活动的条件。其次,大战后黑人民族运动高涨,广大美国黑人在著名领袖杜波依斯等领导下,社会觉悟和政治觉悟都有很大提高,从而也提高了自己的民族自尊心。这期间从黑人民间音乐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爵士音乐风靡全国,黑人对自己的艺术创造才能作了重新估价,以黑人生活为题材的作品也越来越受读者欢迎。当时北方大城市纽约的哈莱姆区是全国最大的黑人聚居区,全国最优秀的黑人艺术家和文学家差不多都集中在那里,因此20年代的黑人文艺复兴运动很自然地以哈莱姆为中心开展起来,影响很快波及全国。

    哈莱姆文艺复兴的主要内容是反对种族歧视,批判并否定汤姆叔叔型驯顺的旧黑人形象,鼓励黑人作家在艺术创作中歌颂新黑人的精神,树立新黑人的形象。当时鼓吹新黑人运动的主要领导人是荣获罗兹奖学金、在哈佛大学取得博士学位的著名黑人学者艾兰·洛克(Alain Locke),他在1925年编辑出版了一部综合年轻一代黑人的诗歌、散文、戏剧、小说的文选,题名《新黑人:一个解释》(The New Negro: An Interpretation),在当时的黑人文坛曾起过很大的影响。洛克在该书的长篇序言里指出,旧黑人不被当作人看待,不具人格,只是个影子。现在黑人圣歌随同黑人民歌已在美国普及,种族歧视的锁链已被粉碎,黑人有了新的自尊心和独立人格,因此美国黑人必将进入一个集体发展的新时期,也就是精神上的成熟时期。由于新黑人运动是哈莱姆文艺复兴的主要内容,因此有人把这次文艺复兴称作新黑人文艺复兴(New Negro Renaissance)。

    在这次黑人文艺复兴中还展开“艺术还是宣传”的讨论。以杜波依斯为代表的一派认为“一切艺术都是宣传,而且永远如此”〔6〕,而以洛克为代表的一派强调“应该选择艺术,放弃宣传”,并说“美是最好的牧师,赞美诗比布道更有效果”〔7〕。当时的大多数黑人作家都接受洛克的观点,虽有个别黑人作家因而走向极端,发展了“为艺术而艺术”的唯美主义倾向,但这次持续10年之久的大规模文化运动的确提高了美国黑人文学的艺术水平,涌现出一批像吉恩·图玛(Jean Toomer)、克  劳德·麦凯(Claude Mckay)、康梯·卡伦(Countee Cullen)、詹姆斯·兰斯顿·休士(James Langston Hughes)等优秀作家,在美国黑人文学史上树立了一座不朽的里程碑。麦凯写过一首著名的十四行诗,提出“如果我们必须死,就要死得可贵,不负我们洒下的高贵热血……尽管众寡悬殊,我们也要无比英勇,用致命的一击回敬敌人的千次打击!即使我们面前敞开着坟墓,那又算得什么?既是男子汉,面对残暴而又胆小的匪帮,我们即使被逼到墙根,也要拚死抵抗!”这首诗发表近20年后,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初期,英军吃了败仗从敦刻尔克撤退,当时的英国首相丘吉尔在议会作报告时曾引用了此诗来激励士气,该诗后来也就成为反法西斯战争的战斗号召,经常被传诵。从这里也可看出哈莱姆文艺复兴有其一定的成就与影响。

    当然这次黑人文艺复兴也有其局限性。它的发生与发展在很大程度上受了文艺界开明白人的资助〔8〕,只有少数黑人文艺界人士参加,广大的黑人群众甚至都不知道黑人文艺复兴这回事,甭说参加进去了〔9〕。美国著名黑人诗人唐·李(Don L. Lee)说,由于其本身的局限,20年代的黑人文学运动从一开始就预告了自己的死亡〔10〕。美国黑人学者詹姆斯·埃曼纽尔(James A. Emanuel)说得更为形象:“可是‘新黑人’慢慢地死了。30年代,经济萧条使他丧失了元气。40年代,世界大战使他精疲力竭,同时也使他改变了对他康复起决定性作用的人生态度。50年代,时起时伏的种族合一浪潮欺骗了他,使他相信自己的死亡相形之下已居次要地位。60年代开始后,他的孙儿孙女们在南方从火红的公共汽车上和肮脏的饭柜旁挥手向他作了一次尊敬而可怕的告别。70年代初,他们扔掉了他的衣服、头发和名字。他们作为‘青年黑人’出现,因自己的过去而变得狂热,决定对未来提出不妥协的要求。”〔11〕换句话说,作为哈莱姆文艺复兴中心内容的新黑人运动(New Negro Movement)在30年代告终,其影响逐渐消失,到了70年代初为另一个新黑人运动(New Black Movement)所取代,这次运动里的新黑人是战斗的黑人,或称黑人斗士(Black Militants)。

   

 

    二次大战之后,国际上和美国国内的情况都有很大改变。战后约有80万美国黑人从世界各地回国,他们经历了战争,增长了见识,精神世界起了显著的变化。美国政府也在改善国内种族关系上受到很大的压力,杜鲁门总统不得不在1946年下令成立民权委员会,该委员会在翌年的报告中提出了34项建议,以便把黑人民族溶入美国生活的主流中。国际上,则是战后非洲国家相继独立,它们的民族独立运动对美国黑人的影响很大,鼓励了黑人民族主义的发展。著名黑人作家理查德·赖特死前曾去非洲各新独立国家游历,后来写了一本记述他非洲之行的书,取名《黑人权力》〔12〕,当时只是一种象征,但在60年代中期“黑人权力”被新黑人运动用作战斗口号,有了更深的含义。

    粗略地说,二次大战后美国黑人文学的发展大致可以归纳为:40年代理查德·赖特崛起,称霸黑人文坛十多年,产生巨大影响,他的著名小说《土生子》的主人公别格成了城市黑人青年的样板。美国著名评论家欧文·豪(Irving Howe)说:“在《土生子》出版的那一天,美国文化被永久地改变了。”〔13〕著名黑人学者勃赖顿·杰克逊在他的《美国黑人文学大纲》中把40年代至1957年这一时期称作“赖特时代”(Age of Wright),说赖特对美国黑人文学的影响是空前绝后的。〔14〕

    50年代美国黑人的民权运动专求种族合一,文学上则要求美国黑人文学成为美国主流文学的一部分,强调黑人作家也应该拥有并影响白人读者。当时出现一批取得博士学位的黑人青年评论家〔15〕,以白人文艺评论界的标准要求黑人创作。50年代最杰出的黑人作家是艾里森(Ralph Ellison)和鲍德温(James Baldwin),他们都是在种族合一的思想基础上进行创作的。例如被白人评论界捧上天的艾里森的代表作《看不见的人》(Invisible Man, 1952),既是社会抗议,对美国的种族歧视状况有所揭露和批判,但同时又用象征手法把美国黑人的处境扩大到全人类中的受压迫者和受歧视者。他声称他首先是人,其次才是黑人。鲍德温则在他的创作中探索黑人民族的精神危机,他的人物几乎都想通过性关系来拯救自己。

    60年代是美国的多事之秋。50年代的表面平静和丹尼尔·贝尔所谓的“意识形态的真空”,〔16〕孕育了60年代的政治风暴和各种思潮的总爆发。由种族歧视引起的黑人抗暴斗争连续不断,震动了美国社会,也助长了美国黑人的民族主义思想。在50年代,不少黑人文艺评论家都在批判某些黑人作家所表现出来的种族沙文主义倾向,这种批判还受到黑人们自己的赞扬,被认为是黑人文学成熟的标志。可是到了60年代,在黑人抗暴斗争的影响下,黑人民族主义情绪迅速增长,“分离主义”(separatism)成了时髦的口号,同时也成为60年代激进黑人文学的特征〔17〕。美国左翼文艺评论家莫里斯·迪克斯坦认为,由于存在肤色不同的明显事实,同化目标对黑人来说,除非实行大规模的异族通婚,是脱离实际的或无法实现的,而大规模异族通婚既非黑人也非白人的愿望。结果,黑人发动了一场争取全面文化自主的运动,朝着分离主义和民族  主义推进,这对60年代的生活和思想产生了无法估量的巨大影响。〔18〕

    迪克斯坦所说的这场“争取全面文化自主的运动”,按照霍顿等人的说法,是一场“新文艺复兴”(neo-Renaissance)〔19〕,按照罗伯特·斯戴普托(Robert Stepto)的说法,是第三次黑人文艺复兴。〔20〕

   

 

    第三次黑人文艺复兴可以从广义和狭义两个方面来研究。美国文艺评论家们对此意见分歧。这里先谈狭义的。

    从狭义上说,第三次黑人文艺复兴是指60年代后期至70年代初期一场与政治、社会运动平行发展并与不断发展中的黑人社会生活紧密联系的文化运动。它不仅宣扬黑人“美丽”,而且强调黑人比白人“更优越”。它以全新的姿态强调文化自豪感和文化自主,中心内容是标榜黑人权力(Black Power)的文化民族主义和鼓吹“黑人美学”(Black Aesthetic)的分离主义。它是一场与旧民权运动决裂的“黑人革命”(Black Revolution),也是一次彻底消灭“黑鬼意识”(nigger-consciousness)的“新黑人运动”〔21〕。

    “黑人权力”与“黑人民族主义”原是以伊利亚·穆罕默德与马尔  科姆·爱克斯为首的“黑人穆斯林”(Black Muslin)的主张。穆罕默德宣称,人类起源于黑人,白人只是几千年前由大头科学家雅各培育出来的魔鬼所形成的种族。〔22〕他在1965年一次著名的演说中强调黑人民族有悠久的历史和文化,然而在奴隶制的影响下美国黑人对此却一无所知。现在应该进行一场文化革命,对美国的黑人民族进行一次“反洗脑”(de-brainwashing),从而重新发现自己。在争取自由的斗争中,文化是不可缺少的武器。〔23〕第三次黑人文艺复兴即是这样的文化革命,宣  扬的即是突出黑人种族优越论的“黑人文化民族主义”(Black Cultural Nationalism)。

    关于“黑人权力”,马尔科姆·爱克斯曾在1965年被暗杀前的一些讲话中多次提到过。〔24〕学生非暴力协调委员会主席斯托克利·卡迈克尔(Stokely Carmichael)在1966年一次学生游行示威中曾用作口号,集中表现美国黑人民族在政治、经济、社会、文化各方面的要求。1966年五一国际劳动节那天,鉴于各个组织与个人对“黑人权力”都有不同的解释,大家认为有必要召开一次全国性会议来统一认识,会议后来于1966年7月20-23日在纽瓦克召开,出席的有来自全国各地代表400余人,会议就“黑人权力”通过多项决议,包括推行黑人资本主义(如建立黑人控制的银行、保险公司等)、扩大黑人政治家人数(选出12个黑人竞选众议员)、成立学校培训黑人政治活动家、鼓吹黑人解放斗争并对黑人青年进行准军事训练。〔25〕

    劳伦斯·尼尔在谈黑人艺术运动的著名文章里说,“黑人艺术”是“黑人权力”在美学上与精神上的孪生姐妹,二者都认为事实上与精神上存在着两个美国——白人的和黑人的;二者都反映美国黑人民族要求自主和民族独立的强烈愿望。“黑人权力”的一个主要涵意是黑人民族必须用自己的见解来解释世界,黑人艺术则要求确立自己的美学。〔26〕尽管《黑人文摘》(后改名为《黑人世界》)的负责人富勒(Hoyt W. Fuller)认为应该成立一个委员会来确定“黑人美学”的定义,但多数激进黑人作家的看法基本趋于一致。尼尔认为西方美学已经衰亡,西方历史中的传统文化价值观念甚至无法予以改造,只能彻底摧毁。黑人艺术家必须站在被压迫者的立场上,与第三世界的被压迫者一道用最强硬的字汇去摧毁白人思想体系和白人世界观,确立为黑人解放事业服务的黑人美学。盖依尔在他所编的《黑人美学》序言中说:“对今天的黑人评论家来说,问题不在于一支曲子、一个剧本、一首诗或一本长篇小说有多么美,而在于这首诗、这支曲子、这个剧本或这本长篇小说是否改变了个别黑人的生活,使它变美了多少?这一作品在把一个美国黑鬼改造为真正的美国黑人中起了多少作用?因此,黑人美学是一副改造剂——帮助  黑人从美国生活方式的污泥中自拔。”〔27〕卡伦加在他著名的《黑人文化民族主义》一文中一开始就说:“黑人艺术像黑人社会里的其他一切一样,必须为革命的现实服务。……评判艺术的最重要标准是社会标准,因为一切艺术必须反映并支持黑人革命。”他一再强调“黑人美学”应该成为黑人革命的工具和媒介。〔28〕

    当然,美国评论界中反对“黑人美学”的人为数也不少。白人舆论(以《星期六评论》与《纽约图书评论》的评论家们为代表)一片反对声,而黑人作家中间也存在着反对派。例如著名黑人学者瑞丁(Saunders Redding)认为,“美学没有种族、民族和地理界限。美与真理作为美学的主要组成部分,是普遍性的。”著名黑人诗人海顿(Robert Hayden)甚至认为所谓“黑人美学”乃是伪装下的种族主义宣传,不切实际。〔29〕

    伴随着“黑人美学”与“黑人艺术运动”而繁荣起来的主要是诗歌,其次是戏剧,再其次是短篇小说。当时虽然涌现出一批优秀的、有战斗性的短篇小说家〔30〕,但他们的作品并不完全体现“黑人美学”的理论。

    60年代黑人革命戏剧的主将是著名黑人诗人勒洛伊·琼斯(后改名阿米里·巴拉卡)和当过黑豹党文化部长的黑人戏剧家艾德·布林斯(Ed Bullins)。60年代的黑人抗暴斗争激发了琼斯的民族主义情绪,从60年代中期开始把反对资产阶级的目标转移为反对白人种族,而且越来越把艺术看作是一种“武器”。1965年春天,他与一些志同道合的黑人艺术家〔31〕在纽约创办了黑人艺术剧院兼学校,在哈莱姆街头向黑人群众上演了一系列革命戏剧,也演出音乐会和带表演的诗歌朗诵。这些活动很快引起当局的注意,不久警方借口剧院大楼内私藏军火,把学校封闭了,官方也撤销了经济资助。黑人艺术剧院兼学校虽然寿命不长,但影响很大。它不仅创风气之先,促使许多类似的黑人剧院相继在各大城市的黑人区建立,而且也促进了“黑人艺术运动”的发展。唐·李甚至说:“60年代全国性的黑人艺术运动是在勒洛伊·琼斯(阿米里·巴拉卡)和黑人剧院的影响下开始的”。〔32〕

    在第三次黑人文艺复兴中成就最突出的是黑人诗歌。当时涌现出一大批杰出的黑人诗人〔33〕,他们大都受“黑人美学”的影响,把诗歌创作当作政治宣言和进行战斗的武器,主要写集体,写革命,写事业,而不是写风花雪月。老一代的黑人诗人也有不少被当时的革命气氛所感染,改变了自己的政治立场和创作风格。例如1949年普利策诗歌奖获得者布鲁克斯(Gwendolyn Brooks)在1967年参加第二届黑人作家大会后,受到与会诗人革命朝气的感染,在政治上和创作上都起了极大变化。她在自传(Report from Part One, 1972)中写道,她在会上听到了一个“新的音调,它将成为黑人文化中的一声呐喊,一股越来越强烈的怒火”。这一时期的黑人诗歌在艺术上也有所突破,它吸收了50年代诗歌中的某些特点(如垮掉派诗人遣字造句的坦率,不忌讳用脏话;又如在形式上仿效黑山派诗人的投射诗,用自由格律,并用诗人的呼吸来衡量音节和诗行,以代替传统的音步)而有所创新,而且为适应战斗需要,一般都是朗诵诗,朗诵时往往还配合即兴表演〔34〕。美国当代著名诗人唐纳德·霍尔评价六七十年代黑人诗歌运动的成就时说:“黑人诗歌不是客体主义的、超现实主义的,也不是用其他任何标签可以概括的。它是写现实的诗歌……写性格的诗歌,描绘像勇气、斗争性和温柔之类的品质。我猜想,我们这一世纪最后1/3中最好的美国诗歌大部分将由美国黑人诗人来写。”〔35〕

    70年代初随着全  国性经济衰退,狭义的第三次黑人文艺复兴或新黑人运动也告结束。文化自主和民族自豪感毕竟不能当饭吃,在美国成立一个独立的黑人国家毕竟是不现实的梦想。美国黑人总是承担每次经济衰退中的大部分重压,不少过激的黑人斗士在生活艰难的现实中碰了壁,分离主义越来越失去人心。此外,黑人斗士们过激的战斗行动和口号也吓坏了黑人中产阶级及其知识分子,把其中不少人推向新保守主义。但也有像巴拉卡这样的少数黑人作家为寻求革命真理转向了马克思主义,号召黑人文艺继续为黑人民族  的解放事业服务。

    总之,60年代的新黑人运动的影响是巨大的。战斗的美国黑人青年几乎参加了60年代的所有激进运动——学生反战运动、新左派运动、女权主义运动,等等——并在运动中作出了卓越的贡献。他们向美国统治阶级表示出压抑已久的怒火,这股怒火从他们离开非洲到美洲大陆被迫为

奴时就已存在,几百年来像钟摆似  的时而爆发,时而隐藏,时而转入地下,但如果种族歧视和种族压迫的隐患不予彻底消除,那么将如鲍德温在他的一篇著名散文中所说那样:“下次将是烈火。”

   

 

    也有些美国黑人文学研究者对第三次黑人文艺复兴的时间和内容持不同的看法。总的说来,他们都同意赖特的重要性和影响,也同意60年代新黑人运动的重要性,把它作为第三次黑人文艺复兴的重要内容之一,但他们认为应该从更广阔的角度来研究这次文艺复兴。

    美国白人评论家别格斯比在他长达300余页的专著中分析这次黑人文艺复兴〔36〕,说从1964年开始到70年代初这段时间以黑人艺术运动为中心的文化运动虽有其重要性,但整个黑人文艺复兴应以赖特为先驱,包括整个40、50、60、70年代。书中还以专章分析了赖特、艾里森、鲍德温等人的创作。

    著名黑人作家杰克逊声称他无法接受黑人分离主义,就像他无法接受白人种族主义一样。他也反对另一次黑人文艺复兴的提法,在他拟就的“美国黑人文学大纲”中只承认哈莱姆文艺复兴,把美国文学的发展分为六个时期,第四时期是“哈莱姆文艺复兴”,第五时期是赖特时代(1940-1957),第六时期是“黑人斗士们”(1957年至70年代初)。〔37〕

    不论美国白人评论界和黑人学术界内部对三次美国黑人文艺复兴持有多么不同的看法,但通过一系列文化运动,美国黑人民族确实从不识字、无文化的奴隶变成一个对美国文化作出卓越贡献的少数民族,美国黑人文学尽管一直受到歧视,迄今还被排除在美国主流文学之外,但黑人诗歌和黑人戏剧今天已成为美国文学中最有生命力、最富于朝气的因素,则是公认的事实。1983年黑人女作家艾丽斯·沃克的长篇小说《紫色》囊括了当年普利策奖、全国图书奖和全国书评界奖三大奖,更证明黑人作家中人才辈出,优秀的黑人文学必将在美国文学中起越来越重要的作用。

   

注释:

 

〔1〕《列宁全集》第22卷第13页,人民出版社1958年版。

〔2〕由西班牙人卢卡斯·巴斯凯恩·德·艾尔扬首次带到美洲大陆的100多名奴隶在主人死去后即起来造反。见Daniel P. Mannix and Malcolm Cowley: Black Cargoes: A History of the Atlantic Slave Trade (The Viking Press, 1962),第54页。

〔3〕威廉·福斯特:《美国历史中的黑人》,三联书店1960年版,第5页。

〔4〕参阅奴隶出身的黑人领袖道格拉斯的自传第6至7章,好心的女主人教了他几个字母,即遭到丈夫训斥,说教奴隶识字不仅是非法的,而且也是危险的。道格拉斯此后只能在上街购物时偷偷地往怀里揣一只省下来的面包,送给街上的劳苦白人孩子作为教他识字的交换条件。见Narrative of the Life of Frederick Douglass, An American Slave (Anchor Books edition, 1973)。

〔5〕参阅Emory Elliott主编的Columbia Literary History of the United States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88),第793页。

〔6〕见杜波依斯的文章:《黑人艺术的标准》,《危机》杂志1926年10月号。

〔7〕见洛克的文章:《艺术还是宣传》,《哈莱姆》杂志1928年11月号。

〔8〕资助哈莱姆文艺复兴运动的开明白人有Carl Van Vechten, Max Eastman, DuBoseHeyward等。

〔9〕兰斯顿·休士在他的自传《大海》(The Big Sea)中说:“普通黑人群众都未听说过黑人文艺复兴。”

〔10〕Addison Gayle, Jr. ed., The Black Aesthetic (Anchor Books, Doubleday & Company, 1972), p. 223.

〔11〕Ibid., p. 182.

〔12〕Richard Wright, Black Power: A Record of Reactions in a Land of Pathos (New York: Harper & Bros.), 1954.

〔13〕Morris Dickstein著,《伊甸园之门:六十年代美国文化》,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85年版,第159页。

〔14〕Blyden Jackson, the waiting years: Essays on American Negro Literature, (Louisiana State University Press, 1977), pp. 203-204.

〔15〕这批黑人评论家中较著名的有Saunders Redding, Arthur Davis, Hugh Gloster, Sterling Brown, NelvinTolson, ickAeron Ford, Margaret Just Butcher, Nancy Bullock Mcghee, Nathan Scott等。

〔16〕Daniel Bell, The End of Ideology: On the Enhanstion of Political Ideas in the Fifties (New York: Collier, 1962).

〔17〕参阅Columbia Literary History of the United States,第1068页,美国黑人在60年代开始怀疑,他们到底要求终止种族隔离、生活在一个种族合一的社会里呢,还是想要创立一个黑人国家,通过黑人权力和文化民族主义的原则组织起来;以及第1070-1075页,60年代黑人激进文学越来越倾向于分离主义。

〔18〕《伊甸园之门》,第155页。

〔19〕Red W. Hoston& Herbert W. Edwards, Backgrounds of American Literary Thought (Englewood Chiffs, New Jersey: Prentice-Hall, Inc., 1974), p. 581.

〔20〕Columbia Literary History of the United States, p. 793.

〔21〕参阅Mari Evans编,Black Women Writers (1950-1980): A Critical Evaluation (Garden City, New York: Anchor Books, Anchor Press / Doubleday, 1984),第76-77,80-82,84-86,211,393-395页。

〔22〕$#J[-168]Alex Haley ed., Malcom X's Antobiography (New York: Grove Press, 1964), pp. 164-168.

〔23〕John H. Bracy, August Meier, Elliott Radwick, eds., Black Nationalism in America (Indianapolis: Bobbs-Merrill, 1970), pp. 421-422, 427.

〔24〕参阅乔安妮·格兰特著:《美国黑人斗争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497页。

〔25〕见L. H. Stanton, “The Black Power Conference”, Liberator 7, No. 8 (August 1967); 以及“The Many Meanings of ‘Black Power’”,New York Times, July 23, 1967, section 4, 第1页。

〔26〕Laurence P. (Larry) Neal, “Black Arts Movement”, The Drama Review,vol. 12, No. 4 (Summer 1968), pp. 31-37.

〔27〕The Black Aesthetic, Introduction, xxii.

〔28〕Ron Karenga, “Black Cultural Nationalism”, Negro Digest (January 1968).

〔29〕The Black Aesthetic, p. 380.

〔30〕如Paul Marshall, Loyle Harrison, Martin Hamer, Ernest Gaines, William Melvin Kelly等。

〔31〕他们是Charles Patterson, William Patterson, Clarence Reed, John Moore和其他一些黑人艺术家。

〔32〕Don L. Lee. “Toward a Definition: Black Poetry of the Sixties (After LeDoi Jones)”, The Black Aesthetic, p. 225.

〔33〕他们是: AmiriBaraka, Don L. Lee, Etheridge Knight, Sonia Sanchez, Carolyn Rodgers, Norman Jordan, KeorapetseKgositsile, Nikki Giovanni, Charles L. Anderson, S.E. Anderson, Jayne Cortez, June Meyer, Andre Lorde, Sterling Plumpp, Mae Jackson, Julia Fields, Marvin X, Alicia L. Johnson, Jon Eckels, Charles K. Moreland, Jr., Rockie D. Taylor, Xavier Nicholas, AskiaMuhammedToure, Doc Long, Ted Joans, and Larry Neal.更年轻的一代是:David Henderson, Rolland Snellings, Lucille Clifton, Barbara D, Mahone, Zack Gilbert, Arthur Pfister, Jr., Ahmed LegrahamAlhamisi, Stanley Crouch, Jay Wright, Kirk Hall, Edward S. Spriggs, Ron Wellburn, Lance Jeffers, Carol Freeman, D.L. Graham, and Bob Hamilton.

〔34〕60年代的黑人诗歌朗诵往往是一场“表演”(a “performance”),诗人能像一个训练有素的演员那样使用技巧加深他诗歌的感情效果。见#FK Backgrounds of American Literary Thought, #FS 第584页。

〔35〕董衡巽等编:《美国文学简史》下册第491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版。

〔36〕C. W. Bigsby, The Second Black Renaissance (Westport, Connecticnt: Greanwood Press, 1980).

〔37〕the waiting years, p. 199.